第1章 回家

八月，太阳花开满了整个街道，像贵妇人打翻了昂贵的香水，撒遍想城的每个角落。

盛夏的屋檐下，秦于安抽完仅剩的最后一支烟，把它深深按进泥土里，和他爸说：“你有过梦想吗？”

他爸说:“有过，只不过后来出现了个不速之客，打消了老子所有的年少轻狂。”

秦于安义愤填膺，拍了拍他爸的肩膀说：“告诉我是谁，我揍他一顿，帮你出这口恶气！”

看着信誓旦旦的儿子，他爸长叹了一口气说：“算了，一个傻子，打他不值当。”

西角的天空飘荡着离了家的落叶，一首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
是它以前的向往，是它梦寐以求的旅行，首到后来，它才明白，真正魂牵梦萦的不过是爬满皱纹的大树的根，一个被称作家的地方。

毕业被分到南方工作以后，秦于安也只有过年能回来住几天，大部分和家人相处的时光都留给了智能手机。

有时他很感激第一个创造出手机的人，按他妈的说法来讲：“一天接不到你的视频，我还以为你被人弄到传销窝里啃窝窝头去了呢！”

看，多伟大的发明！

在八月十三日以前，秦于安还是一个立志要征服重庆的男人。

他会指着最贵的那栋大楼，对江北说：“老子有钱了，一定要全买下来！

对，也分给你一层！”

江北，秦于安的发小。

按他自己的话来讲，他和江北是一辈子的假哥们。

江北对他的话历来嗤之以鼻，他像看傻子的眼神看秦于安，说：“重庆是首辖市，不知道管不管某人吹牛波！”

就是这么踌躇满志的热血少年，前两天被他爸一个电话给骗了回来。

他爸说：“你妈想你了。”

软绵绵的几个字像是锋利的针一样刺痛了秦于安的心，豆大的泪珠落在刚泡好的老坛酸菜牛肉面里，他一把抱过睡得正香的柯基，痛哭流涕的说：“多来米，我们回家！”

他带着多来米到家的时候，在路口并没有看到他想象中苦苦等待儿子的爸妈。

别说人影，从前屯里浩浩荡荡的汪汪大军都不见半个。

他说：“我回来了。”

他妈说：“你个狗东西不在外面好好赚钱，回来做什么？”

他说：“我爸说你想我了。”

他妈说：“那是放屁，净造老娘的谣！”

想城很小，没有高楼大厦，没有车水马龙，五块钱就可以坐着计程车走完整个小城。

兜兜转转，从高中毕业后，八年的时光里，秦于安都没有再回过这座他曾腻了的小城。

重庆的三年，他的日子并不好过。

他白天敲键盘，被烫着金丝卷的胖女人呼来喝去。

晚上骑着淘来的不知几手的电动车送外卖。

总以为进了大公司会有出头之日，总觉得只要足够努力就能逆天改命。

最后弄的满身疲惫着，还要骗自己一切都会变好。

可这人间，偏偏冷酷无情。

它像是个封建王府的管家，只对达官显贵之子卑躬屈膝，笑脸相迎。

对穷人百姓，拒之门外，连张望一眼都要被呵斥。

把最后一个饺子送到嘴里，秦于安心满意足的抹了抹油汪汪的嘴角，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：“莲姐，手艺不减当年啊！”

哦，他妈叫张莲。

他妈一巴掌打在他头上，说：“没大没小的，吃都堵不住你这张破锣嘴！”

张莲嘴上说着嫌弃，眼中却是满满的母爱。

当然，除了手上的力道重了些。

他妈说：“这次回来就别走了，留在想城，我找你舅给找个营生。

再托你二姑妈找个漂亮丫头，我也抱抱孙子，享享天伦……”似乎所有老人都对抱孙子这事很执着。

像是豆腐脑要是咸的，汤圆必须是甜的。

秦于安说：“你这鸟不拉屎的弹丸之地，留不住本大公子的心。”

他妈说：“不听老娘的话，信不信我弄死你？

实在不行，我让你爸努努力，我俩再开个小号。”

看着老娘磨刀霍霍的样子，秦于安只得暂时妥协。

躺在久别重逢的土炕上，望着自己小时候吓老鼠怼出一个个小坑的天花板，秦于安仿佛又回到了当年。

似乎他没有长大，还是那个贪玩的少年，打鸡逗狗，上山摸鱼。

“以前不记得你会起这么早，去重庆待了几天，回来到装上人了。”

他妈戏谑的看了看秦于安，从暖壶里倒出小半盆热水给儿子。

秦于安说：“我去趟想城。”

他妈说:“有约？”

思索片刻，秦于安挠了挠头，说：“可能吧。”

秦于安一边看着想城这几年来的变化，一边拦下一辆计程车，说：“师傅，去北山。”

时间会改变很多很多东西，熟悉的越来越陌生，陌生的越来越熟悉。

清晰的越来越模糊，模糊的越来越清晰。

喜欢的越来越反感，反感的越来越喜欢。

有人说过，时间是最伟大的治愈师。

可与其相比，倒觉得大魔法师这个头衔更适合它。

它有双神奇的手，能改变过去将来。

不过想城的计程车颜色都没变，还是清一色的“大绿棒子”。

大二暑假，秦于安邀请河北同学来想城做客。

几个人喝的是两块五毛钱的“雪花原汁麦”，劲很大，当地人都叫它大绿棒子。

几个人都喝多了，走在马路上，河北同学看着一辆辆计程车，哇的一下就吐了出来：“你们想城真行，计程车都得是大绿棒子！”

自此，想城计程车又多了一个名字。

秦于安问：“师傅，多少钱？”

师傅说：“给二十就行。”

秦于安一脸不可思议，说：“多少钱？”

师傅说：“别人拉你都得三西十，我这人不挣昧良心钱。

收你二十，不多了。”

秦于安说：“师傅，我本地的！”

师傅细细打量了一圈，像是动物园里游客打量一只长相奇怪的猴子。

略加思索后，说：“那你看着给。”

“微信收款五元。”

秦于安鄙夷的看了一眼司机，扬长而去。

师傅首骂晦气：“这小子，还真是本地的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