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初雪

眩目的白光刺醒了,他睁开眼睛,窗处一片雪白。

“下雪了!”

黄明惊喜地呼喊着,掀开被窝,顾不上穿衣。

其它人也被吵醒了,急速地奔出大门。

应验了村民的预言,天果然下雪了,放眼望去,尽是一片洁白的世界。

山林、田野、树丛、屋顶、小路、木桥覆盖厚厚的白雪,晶莹的,轻柔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。

他们仿佛回到了童年,在屋前的空坪上蹦着跳着,故意滑倒,双膝跪在雪地里,在雪地上翻滚,一个个抓起雪揉成团,互相追打,他们用雪擦手,擦脸。

他们摇落树上的雪花撒满自己一身,头上、衣上、脖子里……他们大口大口地喷着热气,他们用双手窝成喇叭形贴在嘴边,对着群山,对着旷野,对着漫天的雪花声嘶力竭地啊......啊地呼喊着,声音在旷野里传得格外空远。

黄明忘情地朗诵起毛主席《沁园春·雪》:“北国风光,万里雪飘,望长城内外,惟余莽莽;大河上下,顿失滔滔。

山舞银蛇,原驰蜡象,欲与天公试比高......”声音越来越大,越来越洪亮,他完全被词中的壮丽雪景所陶醉,为伟人的气魄所折服……小龙也朗朗读出柳宗元的诗《江雪》: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

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”

苏培也不甘落后地念出一首打油诗:“江上一笼统,井上黑窟窿。

黑狗身上白,白狗身上肿。”

哈哈嬉嬉……他们被难得的雪景陶醉了。

一会几个农家大人、小儿也来了,狗也跟着蹿出来,他们一齐跳着,哇哇地叫着,他们欢呼这漫天的飞雪,他们祈求来年的丰收。

下大雪不安排出工,紧张疲困的劳作一下子松弛下来,倒觉得无所事事。

在雪地上滚爬打闹尽兴了,也乏味了,三三两两围住火灶,与村民天南海北侃起了大山。

“这场好雪冻死地里的虫子,来年收成好哩。”

老黄三句话不离农家事。

“再下几天雪,我们进山打猎,你们去吗?”

小龙望着门外纷纷扬扬的落雪向往地说。

“去,今天就去。”

身段粗壮的小清满口答应,有点跃跃欲试。

“不行,再过两三天,等猎物饿得不行出来觅食才不会放空。”

看来小龙蛮有狩猎的经验。

“我们没火铳。”

他担心地说。

“不要紧,跟着跑,赶山、打嗬哦,见人一份,连狗都有。”

小龙像个老猎人似的说起来。

只有女人们关心地探问他们多大年纪,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,城里的花布多吗等等,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极夸张地回答。

“你们那里远吗?”

队长妹妹叫富妹疑惑地问。

富妹一点也不富态,长得矮小干扁,蜡黄的脸,胸脯展平,没有一丝女性的滋味,只有那一头稀疏的头发,表明她的性别。

谁也不相信她己16岁,16岁的少女应该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,是出水的芙蓉,是初春刚开的映山红,听人说她己经订婚了。

“不远,三百里不到,坐汽车要一整天,就是从天亮到天黑。”

羊如卖起关子来。

“走路哩?”

富妹紧接着问,她只能用走路才能测算路程的远近。

“你要走八九天吧。”

小清调侃她。

“呵……”不知富妹是惊讶,还是明白了。

“我们那里没有山,没有满山的树,只有成片成片的房屋,不是你们这种木板的,是砖瓦水泥的,有宽阔的街道,熙攘的人群,每天都像你们这里赶集一样,有火车,有飞机,有汽车,有电灯亮堂堂的,不像你们点松干,有电影院……”黄明有点眉飞色舞起来,几个围坐纳鞋底的大姐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听得出神。

“嘻嘻……”女人们的脸都羞红了,互相推搡着,嬉戏着,仿佛真要带走她们其中一个似的。

“你讲得那样好,你们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?”

黄大姐大着胆问道。

“今后,我们带你们去玩。”

羊如故意挑逗她们。

“国家要我们来的呀,来帮你们建设。”

平常少言寡语的周正。

“你们还回去吗?”

又一个大姐问。

“不回去啦,在这里生根发芽,开花结果。”

黄明说,唯恐她们不懂,又补充说:“在这里讨老婆,生儿育女,和你们一样。”

“我们不信。”

队长夫人说,眼里流露出被愚弄的神色。

“真的,这是真的,你们看啰!”他一再肯定。

“你们心甘情愿吗?”

富妹突如其来地问。

沉默,好久的沉默,这一问话击中了他们的要害,击中了他们的敏感部位,击中了他们的中枢神经,真的心甘吗,情愿吗!

一辈子吗!

每天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风霜雨露,爬山越界,没有电灯、电影院、没有娱乐、没有精神生活,像动物一样苟活着,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,他们的青春呢,他们的知识呢,难道……他想不下去了,心头掠过一丝阴影,袭来一丝愁绪。

不,他不相信,国家真要他们在这里干一辈子,让他们青春虚度,学业荒废,年华流失,是要他们在这艰苦的环境里磨炼几年,吃点苦,尝尝“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。”

知道“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”

不忘本,然后再分配到国家所需的地方去、工厂、矿山、学校、机关,让他们在那里更好地施展才华,建设国家。

他们毕竟是受过几年,十几年教育的呀,国家会考虑的……他自我解嘲地遐想了一番。

队长从大队带回一大摞信件,他们拥过去争着抢着翻寻自己的信。

黄明收到一封抵万金的家书。

读着家信,眼前浮现了父亲清瘦的略显苍白的面容,不苟言笑的脸上时时深藏着隐隐的忧思;母亲混浊失色的眼神,岁月的风霜,艰辛的生活己开始过早地毫不留情地在母亲脸上留下了残酷的印迹,皱纹悄悄地爬上面颊,双鬓的头发己出现斑白。

其实母亲才刚出西十岁。

本该是风韵尚存的少妇。

弟弟即将毕业,去向又在哪里怎不叫父亲揪心呀,可怜天下父母心。

他绝对不能将这里的情况如实地写在回信里,那只会更增添父母的担忧。

写这里都好,生活也习惯,劳动不太累,即使苦一点也应该,年轻吃点苦未尝不可,身体也好,能自己照料自己,请父母放心,只祈愿父母千万珍重身体。

谆谆告诫弟弟努力学习,不要惹父母生气,代替哥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,照顾好父母等等,他就按照这样的思路给家里写了回信。

奥斯特洛夫斯基在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一书中写过:人最宝贵的是生命,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,我们应该这样度过它: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,不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,也不因虚度年华而懊悔,这样,在你临死的时候,你可以自豪地说:我的一生献给了人类最壮丽的事业......雪的束缚开始慢慢解除,万物都恢复了它们的本来面貌。

黄泥路敞开了它的怀抱,树木抖掉了身上的雪衣,它们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。

那轮暖阳,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,用她的温暖拥抱着农舍前的空坪,给人以无尽的慰藉。

上头有令,若无特殊情况,一律不准回城,与贫下中农共同度过首个革命化的春节。

知青们只好打消了回城过年的念头。

队上分给每人五十斤糯米,用来打糍粑。

过年时打糍粑是山民的一大习俗,最多的家庭要打上百斤。

除了过年和走亲戚,剩下的就用瓦缸盛水浸着,留待来年春天上山挖土、砍树时食用,有些家庭甚至可以吃到栽田插秧。

这几天家家户户都忙于打糍粑,农舍屋顶上冒出袅袅炊烟,空气中飘散着糯米的清香,知青们也好奇地加入,把煮熟的糯米倒进石臼里,男人们脱掉棉衣裤,挽起衣袖,露出鼓囊囊的臂膀,高举丁字形杂木棒,使劲地打在石臼里的糯米上,把糯米打成稀烂,越黏稠越好。

做糍粑是女人们的拿手活,是她们大显身手的时候,她们高高地绾起衣袖,裸露出粉红色莲藕般的手臂,将糍粑做得一个个圆圆的光滑滑的,走亲戚用的还染成红色以示喜庆,或在糍粑中央印上红色的梅花图案。

老人们扁着那牙齿不全的嘴巴,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糍粑的芳香。

碰上队里人也客气地送上一个叫人品尝,品尝女人的手艺,品尝这一年的收成,品尝着岁月的艰辛。

小孩子们像一群小鱼似的围着母亲,乘母亲稍不注意,偷偷拿走摆放得整齐有序的糍粑,母亲们也睁只眼闭只眼佯装着没看见,她们不忍心打碎孩子们的欢乐,仿佛偷吃的这个糍粑可以补偿孩子一年来的饥饿和不快。

写春联的风俗也完整地保留下来,山里人每逢建房、娶亲、过年再穷也要买几张劣质红纸,请大队学校的黄老师或李老师书写,内容大多是些喜庆的话语,这两年增加了政治色彩,贴得满屋都是,红灿灿的,连猪圈、牛栏也不忘贴上一副。

今年村民不用去找村小学黄老师或李老师了,家家户户都把红纸送来,等待着,谈论着,端详着他们几个小伙子写的春联,一个个欢欢喜喜拿着墨迹未干的大红对联,乐悠悠地回家,贴在那被风雨剥蚀、残缺不全、褪色的老对联上,“总把新桃换旧符。”

当然也免不了带几个刚做好的糍粑或油炸发泡的红糯米块作为谢礼。

这一下可忙坏了他黄明,他赶忙叫过其它几个人帮助撰文,提供内容:庆新年,新年变新貌,贺佳节,佳节成佳期。

普天同庆。

炮竹声中辞旧岁,丰收歌里迎新春,欢度春节。

锦堂双壁和,玉树万枝荣。

人寿年丰,多辛苦五谷丰登,勤饲养六畜兴旺。

丰衣足食。

土能生万物,山可出千金。

勤劳致富......那些结婚不久的年轻夫妇,他便撰文写上:百年恩爱双心结,千里姻缘一线牵,横批凑它个花好月圆。

几个人搜尽枯肠,己到江郎才尽了。

并一一告诉村民们哪是上下联,哪副贴门庭、睡房、猪圈,切莫乱贴,猪圈睡房不要混淆,以免闹出笑话。

负责生活的小清买回鸡、肉、蛋,还破例地买回几斤当地米酒,还特意买了几包高档香零山烟,没有忘记带回一挂鞭炮。

按照他的提议;准备请队长、老黄(保管员)就座。

在远离家乡的偏僻山村里,欢度一个特殊意义的革命化的除夕之夜。

大年三十,黄昏似乎来到比往日早,农舍里早早升起了青灰色的炊烟,与暮色的雾气融在一起,笼罩在山村的上空久久不散,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垂涎的肉香,偶尔炸响一两声清脆的鞭炮,那是小儿迫不及待地嬉闹。

农舍灶屋里格外亮堂,屋檐下挂的古老玻璃灯也点亮了,远看象一颗颗闪烁的星星。

一串噼噼啪啪喜庆的鞭炮炸响过后,队长、老黄(保管员)被请上坐。

桌子正中一大脸盆鸡、肉、洁白的鸡蛋,暗红的蜜枣堆得满满的,飘散着诱人的清香,真是色、香、味俱全,想不到小清还有烹调这手活。

黄明站起身高举起酒杯无限情深地说:“感激队领导对我们的信任,干了这一杯!”

一桌人齐刷刷站起来,酒杯碰在一起,一骨碌倒进去,这烈性的二锅米酒像吞下一团火,脸呛红了,他还憋出了泪花。

“来,吃菜。”

他还敬了每人一个圆滚滚的鸡蛋。

“来,我们队欢迎你们,干杯!”

老黄这个象山一样的山里人,嗓门震得屋动。

“现在就好了,加上你们几个男劳力,明年我想多开几丘田,多砍几方木,年终决算多毛把钱一个工。

来,干杯。”

队长三句话不离农事,话语有点苦涩,烧红的醉眼里仿佛有几十双眼睛望着他,他感到肩上的担子重啊!

三杯酒下肚,心里火辣辣的,两颊烧红了,眼睛有点发首。

“来,感谢队里照顾,干杯!”

他摇晃着身子。

“来,来,干,干!”

杯盘交错,灯火摇曳,人影晃动。

人渐渐醉了,夜渐渐深了。

酒是一种神奇的存在,它能够打开人们内心深处的情感之门。

正如俗话说:“酒后吐真言”,人们在饮酒之后往往会说出许多平时难以启齿的话语。

“其实,你们,你们几个人的情况我,我全清楚,是大队书记给我介绍的,你们都不是......”队长醉得有点语无伦次了。

“没,没关系,干农业只要有力气,有力气就行,管他娘的那多。”

微醉的老黄怕队长说出更不好听的话来,抢过话头转弯说。

“不,我要讲,不讲他们不清楚,其实我们并不需要你们,是上面压着我们接,你们来这里做什么,挣工分,分我们的粮,我们本来就……”队长终于醉倒了,趴在桌上,嘴里喷着粗气,一股股熏人的酒气。

“啊!”

黄明他昏沉沉的头仿佛被人一击。

“难道我们就心甘情愿,我们也是动员来的!”

小清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摔,喷着酒气激情地说。

“宁愿在城里打土方,扫茅厕,也不愿来这穷山沟!”

羊如也激起愤慨。

然而黄明的脸更难看,一阵阵发青,转而苍白。

“好啦,好啦,大家都喝醉了,该休息了,酒醉话,算不得数的,我失陪了,感谢,感谢!”

老黄打着圆场,步履踉跄地歪出了大门。

羊如把酒杯“啪”的一声摔在地上,从衣袋里抽出一张纸:“队长、组长,你们看,我全家还在等我回去过年呀!

我哥回来一次不容易呀!”

这是一封电报、电文:如儿,你哥己回,盼你团聚,父字。

这个父母离异有个后娘的羊如,哥哥可是他至爱的亲人啦!

羊如离开桌子,跌跌踵踵地走近大门,“啪”的一声,双膝下跪,朝着门外的群山,声音悲苍地喊出:“我回不来呀,哥哥别等我呀!”

“啪﹣﹣啪﹣-”昏昏沉沉的知青们,一个个齐刷刷地跪在大门口,迷蒙的醉眼凝视着遥远的天际,朝在故乡的方向默默地淌泪,默默地祈愿亲人安康。

夜己经很深了,偶尔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狗吠。

不知谁家燃放了西响清脆的鞭炮,他在一年的最后一刻祈求来年西季平安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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