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湖势力本不参与王朝之间的倾轧，更何况三百年来乱世，就连南朝士官也有不少人盼望着一统，开山派本是江湖门派，其势力不光在南朝如盘根节，在江北也有相当势力，自然不想卷入朝堂纷争。
陈书宝频频向崔九重示好，崔九重却始终没有明确表态。
“举开山派之力不敌长生会，尽镇江府之卒不能觊北朝军，若真动手，你与柳啸月交手又有几分胜算？
总不能让我和你师兄这几把老骨头弃身锋刃为你兄弟报仇吧。”
沈璧默然。
崔九重所说的是最无可争议的事实。
崔九重拍了拍沈璧的肩膀以示安慰，又道：“柳啸月金盆洗手后，就算是两朝皇帝，想要指使柳啸月杀人都未必容易；长生会远在西域，那执法宗为什么偏对一个镇江小吏动手。
这才是其中关键，须勘察明白。”
得了崔九重点拨，沈璧也意识到相比于远赴长生会兴师问罪，更重要的是先查清楚周小虎的死因。
而沈璧不知道的是柳啸月这个人物身兼北朝上柱国与南朝驸马，在这个敏感时期，崔九重更不敢怠慢，更需要知道此案真相。
崔九重答应了沈璧查案，甚至应允他可以动用开山派一切的人脉关系，但与沈璧约法三章：不许杀朝中官吏，不许渡江北上，须与城北温先生同行，不可专断。
得了崔九重首肯，沈璧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快慰，自然一一答应。
“外出游历也快一年了，来使一套鞭法让我看看进境几何。”
百年前上师刘道玉偶得卧龙铁券，独步武林，一生收徒六名，教授各类奇门兵刃，随后各门生西散江湖，开宗立派，崔九重的开山派便是其中一支，擅使软鞭长索，柔如使手，刚能断金。
沈璧持鞭起势，叫声“献丑”。
忽然抖落长鞭八方挥舞，如深秋沉雷，滚滚至此，先声夺人。
再拉开架势秀尽鞭法精妙，进如盘龙柱，止如索魂勾。
振袖作虎啸，竦躯似龙盘。
一鞭玉盘碎，惊破不周山。
连崔九重都忍不住叫了一声好，仿佛从沈璧身上，看到了他少年时的风采。
崔九重转头对门外招了招手，道：“你们都见沈璧大有进境，偏是这偷瞧的人心中最喜。”
众人往门外望去，便见门外走进来一娇俏女子。
此女名叫王梦啼，是首徒王翰的小女，王翰膝下五子，晚年才得此女，尤为宠溺。
王梦啼虽然骄纵却才智过人，才二八之龄就以诗文闻名江东，人称其为“小文君”，又因其聪颖伶俐，称其为“女诸葛”，而王梦啼偏不爱这些称呼，常戏称文君孔明为“小梦啼”、“男梦啼”。
虽个性骄纵却只对沈璧情有独钟，走进门来嘟着嘴埋怨道：“祖师爷爷，我这是倚门嗅青梅，哪里是偷瞧了。”
王翰不懂其中诗情，叱道：“大冷天气哪来的青梅？”
惹得众人一阵哄笑。
王梦啼径首跑到沈璧面前，扯着沈璧的衣袖，笑道：“你何时来的，竟然不知会我一声，害我才知道你回来。
走走走，我新得了一副白玉算筹，带你回我房里去看看。”
夜己渐深，王梦啼丝毫不顾礼防邀请沈璧，沈璧无奈地望向王翰求助，王翰眉头紧蹙，最终还是摆了摆手，道：“去吧去吧，不然这丫头又要骂我老迂腐。”
口中还有两句叮嘱不知怎么出口，王梦啼得了父亲首肯，早拉着沈璧走远了。
*“先说好了，你可不准进我闺房，上次你偷亲我的账还没跟你算完呢。
我是听说父亲在门口骂了你，这才替你找回场子的。
——不过你这一身白衣也蛮好看的嘛，他就是个老迂腐。
‘遥遥见白衣，白衣犹远远。
言是.......’我朋友死了。”
王梦啼上一秒还在叽叽喳喳吟诗，一听此言赶紧把嘴闭上，像个受惊的百灵鸟。
沈璧摸了摸她的头，示意没有怪罪她，又长叹了一口气。
“若不为他报了此仇，我便不换下这身白衣。”
两人相对无言，走了一段路，王梦啼轻声说道：“沈璧呀，你还记得红玉吗。”
“一见我就会脸红的那个？”
“死了。”
那次沈璧偷亲了王梦啼，王梦啼拉着沈璧硬要沈璧娶她，沈璧便又亲了一下那丫鬟，从此见到沈璧就回脸红的那丫鬟。
死了。
王梦啼抿了抿嘴，才又张口说道：“你该知道，她虽说是丫鬟，却也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。
我当时也是郁郁寡欢，恨不能和她一起死了，可是时间一久我便想通了许多：我们若是不为自己而活，不就相当于和他们一起死了吗？”
“话虽如此，但我与小虎情同手足，此仇不报，如鲠刺在喉，我寝食何安。”
“我不是不想让你报仇，我是想看你穿上红袍，鲜衣怒马，长鞭三丈，手刃奸贼。
而不是现在这副颓态。”
听到这里，沈璧终于展颜一笑：“我现在看起来很颓废吗？”
王梦啼点了点头。
“那我今天偏要看看你的新算筹。”
“滚啊。”
......*翌日，沈璧睡到晌午才起，还没出门，便撞见王柳策来请他喝酒。
王柳策是王翰的第五子，与沈璧年龄最为相近，二人也最为交好，王翰其他子嗣都要尊称沈璧一声“小师叔”，反而是最小的王柳策和王梦啼首呼沈璧姓名。
“下象棋？
你半夜在她和她闺房里下了一整夜象棋？”
王柳策笑得快首不起腰来。
“若不胜她便不许我走，是不是很符合令妹的性格？”
“符合！
太符合了！”
沈璧听了王梦啼劝告，红袍在外，白衫在里，意气风发。
两人携手来到城郊，和沈璧交好的一众开山派门徒早在此等候，王梦啼也在其中。
听闻沈璧才刚回苏州便又要远行，众人便相约在五里短亭为沈璧饯行。
与友人醉笑一场，沈璧心下稍宽，偏平时话最多的王梦啼闷闷不乐。
临行前，王梦啼拉着沈璧的衣袖，嘱咐道：“我今晨给你占了一卦，剥卦上九变为坤卦，小人剥庐则见龙战于野。
哎，我也不知道准不准，总之此次出门万事小心，若有变故一定及时回来通知祖师爷爷。”
王柳策道：“难得今天和沈璧相聚，你就别乌鸦嘴了。
师祖安排了‘温文尔雅’温先生与沈璧同行，又由你最靠谱的五哥送他去温府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。
哈，我看你是不放心沈璧去见那绝色美人温小姐吧。
龙战于野，我看是你和温小姐之间必有一战，啧啧，我最喜欢看女人打架了。
妹子，你这几天要勤练功夫，可别输了。”
王梦啼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。
*“温文尔雅”温先生名叫温叶，其父偶得上师刘道玉指点权谋机变之法，虽然没有正式拜入刘道玉门下，但与崔九重等人也以师兄弟相称。
温叶对崔九重也以师伯之礼相待。
温家兄弟几人不乏两朝重臣，唯有温叶不喜权谋，偏爱钻研武功，乃是江湖第一位儒生浪子，因此得了一个“温文尔雅”的绰号。
而王柳策口中的绝世佳人“温小姐”名唤温柔，是温叶的爱女。
以温婉动人名动南朝，与皇帝陈叔宝爱妃张丽华并称为江南双姝，时人评二人为“温女如日暖春江，张女似月落星河”各有一番美貌。
温叶被请他出仕的差人扰烦了，便搬到了城外小村落中，良田数亩，树以绿桑，别有一番情致。
王柳策送沈璧到了温府，可惜温柔出门置办旅途行用，不得相见，不由得大呼遗憾。
送别了王柳策，沈璧当晚就在温宅住下明天一早便准备出发。
沈璧也不知道此案应该如何查起，便把所知情况一一告知了温叶，温叶听后稍作分析便也和崔九重一样眉头深皱，深感不妙。
“此事以开山派势力本不难查清，难就难在这周小虎本就是官府中人，官府那边显然是知道些内情才遮遮掩掩。
那柳啸月的执法宗行踪更是神鬼莫测，依我看，还是从官府入手查起来比较方便。”
“可这几年天下不太平，官府与江湖之间越来越敏感，师父师兄严禁我与官场中人动手，与他们打官腔又非我长处，实在令人头疼。”
温叶手捻胡须，笑道：“这点你大可放心，我兄曾任镇江州府，我也识得他许多旧部，到了镇江，可以帮你打探一番。”
这下沈璧才知道为何开山派那么多师兄，崔九重偏偏安排自己与温先生同行，原来一切早在崔九重计算之中，沈璧不禁大喜。
正说话间，突然门外呼哨声大作，沈璧赶忙拿出长鞭准备出门查看，温叶却己见怪不怪，拍了拍沈璧的肩膀，先他一步走出门外。
“咄！
若踩坏了菜园，看我不叫你好看！”
温叶一喝，在外呼哨的乡间青年立刻作鸟兽散。
青年散去后，远处一位少年牵马盈盈走来，与二人走近了才摘下幞头，抖落一头长发：“爹，我回来了。”
温柔因生得美貌，独自出门怕惹麻烦，便常以男装出门，村中青年却知道其中缘故，便早在村口等待，等温柔回来便呼哨大作，只为一睹芳容。
沈璧看着眼前这位佳人，肩若削成，腰如约素，额上一抹香汗如芙蓉泣露，即便是男装也难掩一身娇美动人，不由得看得痴了。
温叶看沈璧出神，便干咳两声。
沈璧这才回过神来，倒也丝毫不觉得尴尬，笑道：“早就听闻小姐雪肤花貌如日暖春江，今日得见才知所言非虚，失礼，失礼了。”
进屋与沈璧见了礼，温柔便去煮茶了。
温叶怕自己与沈璧远行期间女儿无人照应遭人轻薄，便想带温柔一同前行。
漫漫长路有佳人同行，沈璧哪有拒绝的道理。
*上师刘道玉得卧龙铁券，收徒六人，分别教授长弓、软鞭、铜鼎、阮咸、判官笔、算珠六种奇门兵刃，暗应射、御、礼、乐、书、数六学。
崔九重所建立的开山派便是得软鞭学一支，所以开山门人御车马之术都是烂熟于心。
沈璧驾车载着温叶父女二人，不日便入了镇江境内。
一行三人秣马蘅皋，极目远眺，天边云霞烧得火红，沈璧与温叶并肩而立，温柔立侍温叶身边。
沈璧看温叶望得出神，便问道：“温老在想什么？”
“在想这千里江山如玉，若是完璧，无论姓杨姓陈，都风景依旧。
可若是山河破碎，再美的风景也不过是烟尘。”
“杨”是北朝国姓，这江山己经乱了三百年了，难得北朝国力雄健，有统一天下之大势，即便是南朝百姓，也不禁想往着天下一统的局面。
百姓如此，南朝武林中人亦是如此，可这对于官场中人，便是灭顶之灾。
陈书宝虽然沉湎于酒色，但人既践祚，便终非池中之物，难保这陈书宝也准备效法楚庄王一鸣惊人。
南北朝之间终难免一战，温叶至今不仕也正是因为他早己预见了这一统王朝即将诞生，望着天边云霞，温叶缓缓说道：“若有生之年能见到天下一统，我或许也能出任一方小吏，到时候大道之行，天下为公，选贤与能，讲信修睦......”温叶幻想着天下大同的盛世，不禁热泪盈眶。
沈璧看着温叶蘅皋热泪，才知道阮籍穷途之哭并非杜撰，若天下士子都有此胸怀，这大同天下便可计日而待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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